我在南开开始的戏剧生活——曹禺

来源:未知  时间:2014-03-03

        20年代初,我进入天津南开中学读书。那时张彭春先生负责校务,喻传鉴先生是教务主任。张彭春曾先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和耶鲁大学研究教育和戏剧,对戏剧很有兴趣。南开中学每到校庆和欢送毕业同学时,都要演戏庆祝,成为一种传统。演“新剧”起源于张伯苓先生。他早在1909年(宣统元年)时就提倡新剧,目的在于练习演讲,改良社会。南开新剧第一次公演的剧目是张伯苓先生自编、自导、自演的《用非所学》。
 
  我大约在15岁时就加入了南开新剧团,演过很多戏,几乎都是张彭春导演。师生合作,参加者有伉乃如、吕仰平、陆善忱等,我也演过陈大悲的戏,如《爱国贼》。
 
  当时的风气,男女不能同台。我在中学时多半扮演女角色。我演的头一个女主角戏是易卜生写的《国民公敌》。我们排演认真,费时两三个月之久。这个戏写的是正直的医生斯多克芒发现疗养区矿泉中含有传染病菌,他不顾浴场主的威迫利诱,坚持要改建泉水浴场,因而触犯了浴场主和政府官吏的利益。他们便和舆论界勾结起来,宣布斯多克芒为“国民公敌”。那时正是褚玉璞当直隶督办,正当我们准备上演时,一天晚上张伯苓得到通知说:“此戏禁演”。原来这位直隶督办自认是“国民公敌”,认为我们在攻击他,下令禁演。等他倒后台,此戏才得以演出,很受欢迎。
 
  1928年10月公演了易卜生的名剧《娜拉》,由我扮演娜拉,张平群演娜拉的丈夫海尔茂律师。我们一面上学,一面排演,每次演出都很用心,很努力。当时《娜拉》的演出在天津是件很大的事,尤其在教育界引起很大的注意。演出后报纸上纷纷刊载评论,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。后来我演《新村正》,这是南开新剧团自己写的剧本,故事情节我忘了,记得我还改写过一遍,那时我已上高中,不是男扮女角,而是男女合演了,同台演戏的有伉乃如。   华午晴 先生搞的舞台布景。
 
  南开新剧团经常介绍外国戏,有的加以改编,成为中国可能发生的故事,人物也都中国化了,但主题思想不加更改。这样做,是为了适合我们的舞台条件和观众的接受能力。如我改编过17世纪法国伟大喜剧家莫里哀的《吝啬鬼》(即《悭吝人》)。戏名改为《财狂》,由我扮演主角,并请曾在外国学过建筑学、“新月派”文艺团体的林徽音先生负责舞台设计,那是很讲究的,布景是写实主义的,在业余剧团中算是很好的了。
 
  改编本把原来五幕缩为三幕,把原剧的主人阿尔巴贡改为韩伯康,艾利丝改为韩绮丽《财狂》在南开瑞庭礼堂公演,轰动了华北文艺界,天津《大公报》还出了纪念特刊。我们演《财狂》时,郑振铎、巴金、勒以都由北平来看戏。此外我还导演过英国作家王尔德的《少奶奶的扇子》(原名《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》)。
 
  英国人高尔斯华绥的戏《斗争》,是写工人罢工的戏,改编后改名《争强》。这出戏写劳资斗争,最后双方都妥协了。我演资方的董事长,张平群演工人代表。那时我思想落后,高尔斯华绥这个戏是宣扬劳资合作,号召妥协的。
 
  南开新剧团以我影响很大。我原想学医;两次投考协和医学院,都没考上;后来考入南开大学学政治,但是学不进去。在南大和以后在清华大学时,我得到图书馆的许可,可以进入书库,在那里浏览较广,从有关先秦哲学的简单著述,到浅近的有关马克思学说的书,更多的是读中外文学和戏剧书籍。由于南开和清华大学的环境,我得到一些知识。南开新剧团的活动,启发了我对戏剧的兴趣,慢慢离开学科学的打算,终于走上从事戏剧的道路。
 
  我很留恋青年时代在天津的这段生活。我从15岁至今天,一直从事戏剧工作。南开新剧团是我的启蒙   老师:不是为着玩,而是借戏讲道理,它告诉我,戏是很严肃的,是为教育人民、教育群众,同时自己也受教育。它使我熟悉舞台,熟悉观众,熟悉应如何写戏才能抓住观众。戏剧有它自身的内在规律,不同于小说或电影。掌握这套规律的重要途径,就是舞台实践。因此,如何写戏,光看剧本不行,要自己演;光靠写不成,主要在写作时知道在舞台上应如何举手投足。当时剧作家不都是走我这样的道路。张彭春去美国时,给我留下一套英文的易卜生全集,对我影响很大,大部分我都读了,有的太深,不大懂,没读。那时我太年轻,还在中学,英文也不好。易卜生是“近代戏剧之父”,近代戏(也许除去现代各种流派的外国戏)无不受易卜生的影响。它不仅是写实主义的,同时也是象征主义的。他的哲学思想和写戏方法,影响极远。他是一位戏剧大师。
 
  体验生活是近来才有的词,我写《日出》、《雷雨》当然也得体验生活。这两个戏的故事情节都是我天天听得见、看得到的亲戚、朋友、社会上的事。有人说《雷雨》的故事是影射周学熙家,那是无稽之谈。周家是个大家庭,和我家有来往,但事件毫无关系,只不过是借用了一下他们住在英租界一幢很大的、古老的房子的形象。写鲁贵的家,取材于老龙头车站(东车站),一道铁道栅栏门以外的地方,过去那个地方很脏。《雷雨》的剧本最后是在清华写完的。
 
  《日出》一剧,事情完全在天津,当然和上海也有关系,如写交际花一类的事。地点也可以说基本是在天津惠中饭店,另外是南市三不管一带的地方,那里有很多妓院。翠喜、小东西是确有其人的。妓女们的心肠都很好,都有一肚子苦子。我不敢独自到那些地方去。当时的天津是暗无天日的地方,动刀杀人,无奇不有,我是由朋友带去的,读书人跑到那里去,很不容易。我接触了许多黑暗社会的人物,慢慢搞熟了,才摸清里边的事。不过很难。《日出》中砸夯,是天津地道的东西,工人是很苦的,那时盖房子、打地基,没有机器,一块大铁饼,分四个方向系绳,由四个人用力举起,然后砸下,一面劳动,一面唱。节奏感很强,唱起来也满有劲。他们唱的都是一段段故事,也有即兴打趣的内容,有领唱。我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,写在《日出》里的夯歌,是我自己编的词。
 
  天津的话剧活动并不只是南开中学一家活跃,很多中学都在演戏,汇文中学,新学书院,还有一个外国的女子学校都在演。黄佐临是新学书院院长,他是很有名的戏剧导演,他的女友丹尼用英文演莎士比亚的《如愿》,由他亲自导演,还请我去看过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天津的话剧运动在“五四”以前就开始了,周恩来同志就是当年南开编演新剧的积极分子。1915年南开学校11周年时,他参加演出新剧《一元钱》,获得很大成功。我比周恩来小12岁,在学校时没有见过他的面。后来我听说邓颖超同志也演过戏,我看见过她扮演男角色的照片。那时南开中学男生扮演女角,女中部是女生演男角,男女不能同台。再早的时候,革命党人王钟声,1907年在上海组织新剧剧团春阳社,上演《黑奴吁天录》,1909年带领剧团北上,曾在日租界下天仙戏院演出《爱国血》、《秋瑾》、《徐锡麟》等爱国的、反帝反封建的、反袁世凯的戏。这些戏都是刘木铎编写,由王钟声演出,极受观众欢迎。这是天津最早的话剧运动。后来王钟声被袁世凯的亲信张怀芝杀害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新剧原是宣扬“文明”的戏,不唱。他们认为京剧内容封建,“不文明”。“文明戏”的内容是革命的,反封建的,“文明戏”是中国的早期话剧,这个名词原无贬意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天津是革命话剧发祥的地方,对戏剧发展很有贡献。
 
张伯苓主张搞新剧很不容易。那时有人认为搞新剧是下流的,可张伯苓却认为新剧和教育有关。天津造就了很多人材,天津话剧运动的贡献是值得一提的。(曹禺)
 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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